独家对话 | 杨东平:“疯狂补习”真的是一道无解的教育难题吗
前不久,以学而思为代表的课外辅导机构成为众矢之的,但即使有再多无奈的抱怨和愤怒的痛斥,依旧有很多家长和学生趋之若鹜地走进培训班。
“疯狂补习”真的是一道无解的教育难题吗?几年前曾引领过“反奥数浪潮”的杨东平教授不这样看,他从教育资源分布不均衡、家长盲从、培训机构逐利、教育理念偏差等几个方面,试图解开这个难解的结。
培训教育被称为“影子教育”,很难通过强制手段把它消灭掉
解放周末:据统计,目前中国城市学生中,有70%以上都参加过各种课外补习班。有人甚至说,我们进入了一个“全民补习”的时代。您怎么看待课外补习这类培训教育?
杨东平:关于培训教育的研究其实由来已久,尤其是在东亚地区,包括日本、韩国、新加坡以及中国台湾地区,这是一个非常有共性的话题。在学术研究中,我们把培训教育称为“影子教育”,就是说它像学校教育的影子一样,是学校教育的一种补充。
对于培训教育的评价,一直有正反两个方面。正面的评价认为,它可以帮助那些学习成绩较差的学生提高成绩,促进学业的进步。而更多的评价则是反面的、批评的声音,其主要观点认为:一是加重了学生的学习负担;二是加重了学生家庭的经济负担;三是加剧了社会的不公平,因为越是经济条件好的家庭,在课外培训上投入越多,学生之间的差距就被拉开了。
在上世纪90年代以前,韩国曾经通过立法禁止课外补习。其他国家对于禁止在校教师参与补习教育的规定,也是比较严格的。但是总体来说,到目前为止,大家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:培训教育作为一种市场化的教育形态,作为公办教育的一种共生产物,它的存在是有一定合理性的,很难通过强制手段把它消灭掉。也就是说,培训补习是一种市场化行为,是花钱买服务,没有理由禁止它。
解放周末:有人说“全民补习”并不是中国特色,像日本、韩国的学生,也和我们的孩子一样,拼命补习、拼命考试。
杨东平:完全不是这样。2012年的PISA(国际学生评估项目)测试,上海学生获得了第一名。但调查同时显示,上海15岁学生的课外学习时间是日本、韩国、新加坡学生的2到3倍。也就是说,那些东亚国家学生的课外作业和学习时间,只有上海学生的1/3到1/2。所以,千万不要以为东亚国家和我们一样,学生的学业负担都很重,很多亚洲国家其实已经超越了这个阶段。
从日本、韩国来看,他们虽然也有一定规模的培训市场,但和我们不同的是,在小学阶段,他们的培训主要集中在艺术、体育类,而不像我们是以升学考试为目的,他们以升学为目标的学业培训主要集中在高中阶段。这与我们的情况不完全一样。
学校之间差距大,是补习市场火爆的重要推手
解放周末:别的国家补习热已经降温,为什么我们仍“高烧不退”?
杨东平:我认为真正值得探讨的问题是,我们的公办教育本身出了什么问题?为什么会让补习市场的热度持续加温?
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,我们的小学生还普遍有一个比较快乐的童年,有不少娱乐和玩耍的时间,但现在几乎没有了。现在的学生,差不多所有的课余时间都被“套牢”了。为什么问题会越来越严重?这其中最关键的是,学校之间存在较明显的差距。一些家长对可以就近入学的学校不满意,觉得自己的孩子应该上更好的学校,所以就拼命补习,希望在小升初时能够如愿。
经常有台湾地区的朋友问我,什么是“小升初”。他们说台湾没有“小升初”,因为所有的公办学校都是一样的,几乎没有差距,没有名校,也没有“菜场小学”。从小学升到初中没有什么竞争的门槛,如同四年级升五年级一样。正因为没有升初中的竞争压力和焦虑,所以也就没有火爆的补习培训班。
而我们的学校很不一样,小学有名校,初中也有名校,网上还有各个学校的排行榜。其实,在义务教育阶段的学校,根本就不应该有学校好坏之分。因为义务教育是由国家提供的一视同仁的教育,是以保障社会公平为主要目标的,不是选拔性的教育。它是免费的、免试的教育,不应该通过考试来竞争。小升初跟考高中、大学不一样,不是说成绩好才能上好学校,而是所有儿童都必须接受的保底的教育,必须一视同仁。所以,这里的关键问题是,我们现行的实际上还是一种等级化的学校制度,没有真正实现一视同仁的教育。
解放周末:为什么我们会给学校分成不同的等级?
杨东平:这也是有时代背景的。我国的重点学校制度是在上世纪50年代开始实行的,那时的小学、中学条例明确指出,建校的目的就是为上一级学校输送尖子生,要建设好一批重点学校,形成一个“小宝塔”的结构。重点学校制度是为快速实现工业化而实施的教育战略,它不是以公平为目标的,而是要为国家培养优质人才。到了1986年实行义务教育后,重点学校制度就不合时宜了,因为义务教育就是要面向所有学生,所以当时教育部宣布废止重点学校制度。
但是由于种种原因,重点学校制度并没有真正被废止,而是以其他形式传续下来。现在不叫重点学校,而是叫示范学校、明星学校,等等。总而言之,还是把学校分成了三六九等。所以说,学校之间差距大,是造成小升初竞争激烈的根本原因,也是培训补习市场异常火爆的重要推手。
解放周末:给学校分等级具体是怎样影响教育公平的?
杨东平:等级化的学校制度,把学校分成重点学校、非重点学校等,其待遇是完全不一样的。重点学校可以享受各种各样的优待,包括在教育经费、教师资源、招生政策等各方面都向名校倾斜。现在,重点和非重点学校的差距并不在硬件上,而是主要体现在师资上。
解放周末:怎么打破等级?
杨东平:在全世界许多国家,通行的做法是实行校长、教师流动制。也就是说,校长、教师每隔4年或6年必须流动,从而取消学校差距,促进教育公平。
如果真能做到优秀教师流动起来、学校资源平均分配,那么择校现象就会逐渐消失,家长也不会焦虑地把孩子送进各种培训机构,中国的孩子就能在离家最近的学校里愉快地上学。
为什么民办学校非要看奥数成绩呢?就是想以一种简单的方式来筛选学生
解放周末:现在学习对很多家长和学生来说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,就拿争议声音最多的奥数来说,让很多家长倍感折磨却又欲罢不能。
杨东平:我很早就关注奥数培训这个问题,前几年,我曾发表过一篇博文《打倒万恶的奥数教育》,掀起了全国声讨奥数的浪潮。那次“反奥数”取得了一些成效,叫停了很多全国性的奥数比赛,但这一次奥数培训又卷土重来了。
解放周末:为什么不管孩子喜欢不喜欢、擅长不擅长,都要去学奥数?
杨东平:现在的教育培训市场,面向小学生的奥数训练是主打项目,目的是为了小升初。在很多民办学校,入学竞争非常激烈,他们唯一能够评价学生的就只有奥数成绩,因为在小学阶段,语文、英语成绩很难拉开学生之间的差距。而且很多国人对数学很迷信,认为数学好的孩子才是聪明的。为什么民办学校招生非要看奥数成绩呢?他们就是想以一种简单的方式来筛选学生。你想想,如果有1000个学生来报名,只有100个名额,怎么来挑选呢?学校凭奥数这一项成绩,就能淘汰掉90%的学生。但这种方法科学吗?很少有人深入去思考这个问题。到了初中阶段,奥数对中考没有用了,就都不学了。
解放周末:在近日由“疯狂学而思”引发的一场公众对课外补习、教育压力的探讨中,培训机构扮演的角色备受争议。
杨东平:在此之前,我还是把中国的培训机构和韩国、日本的培训机构相提并论,认为它们是同类的,也就是影子教育。但我现在意识到,在我国这个问题更加尖锐,或者说更加恶化。因为在中国,教育培训系统已经成为高度资本化的盈利性产业,成为资本市场上一个很热的板块。大量的资本涌向这个领域,提升了培训市场的热度,所以学而思的教学点、培训人数在一年里就可以增加50%到60%。在巨大的商业利益面前,儿童的利益、教育的规律,就不值一提了。
我对奥数培训最大的诟病,就在于它的低龄化。它不仅把小学生“绑”上战车,而且又开始向幼儿园进军。它目前主要的培训对象是小学生,这种行为我认为是不道德的。因为小学生正值需要玩耍、需要足够休息、需要娱乐的年龄,需要保护他们的想象力,让他们有更多自由发展的空间。高中生因为面临高考,年龄比较大,身体也比较强壮,可以接受强度较高的补习和培训;但是小学生不应该那么辛苦,学习时间不应该那么长。
解放周末:这个结怎么解?
杨东平:政府有关部门应该对培训教育加以一定的限制。2014年,韩国出台了一个法律,叫做“禁止先行教育法”。所谓“禁止先行教育”,就是禁止各级、各类教育机构提前教育,小学不能提前上初中的课,初中不能提前教高中的课,防止各级教育机构“抢跑”。一个学校一抢跑,别的学校就坐不住了;一个家长一抢跑,别的家长就坐不住了。这种宏观秩序,必须由政府出面来调控。
再比如,奥数进入幼儿园这件事,培训机构认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,家长愿意购买服务,别人管不着。这个问题就必须由政府出面制定规则。欧洲很多国家,就明确禁止在学前教育阶段教授幼儿知识性的课程。提前教育,只会败坏学生的学习兴趣。
家长花钱买安心,觉得自己的孩子不补习就吃亏了
解放周末:培训补习市场的火爆,除了学校制度、培训机构逐利驱动外,还有哪些原因?
杨东平:家长也有责任。在这件事上,家长并不是完全没有选择的。大多数家长看见别人的孩子在补习培训,就觉得自己的孩子不补习吃亏了,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。这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。
大多数家长对教育仍然缺乏正确的理念。比如,有的家长一门心思培养自己的孩子成为学霸,这种心态是应该淡化的。因为现在已经进入了一个互联网教育的时代,在全球化时代,孩子获得教育资源的途径很多,只要孩子有学习的兴趣和能力,不必在乎是不是非要上清华北大。
再比如,有的家长用力过猛,也就是包办太多,他们根本就不尊重孩子的想法。家长的包办、代替和强迫,体现在方方面面。我自己接触过很多研究生,我问他:你为什么来考硕士?他说老师,我不知道该干什么,我只会读书和考试,所以就来了。他们对自己的未来一片茫然。
还有的家长,是以花钱的方式来买一个安心。他们把孩子送进补习班,然后把责任全部推到老师和孩子身上,他们经常对孩子说:你看,我花了那么多钱,你再学不好,就是你对不起我了。这其实也是一种对孩子的绑架。
解放周末:在您看来,什么才是成功的家庭教育?家长最该为孩子做的是什么?
杨东平:在应试教育暂时不能改变的大环境下,家长还是可以力所能及做一些事情的。比如,可以让孩子少上一个补习班,每天让孩子多睡一个小时,多玩一个小时。为孩子提供一个避风港,还是开辟“第二战场”,家长其实是可以选择的。
互联网时代,学习的渠道和开放的资源非常多,家长最该为孩子做的,就是帮助孩子找到他的兴趣爱好方向,找到他喜欢做的事。这才是家长最重要的使命。比如一个孩子特别喜欢昆虫,家长就创造条件让他多看这方面的书,他慢慢就会主动学习了,成为班里的“昆虫博士”,逐渐形成自己的兴趣方向。
家庭教育成功不成功,归根结底在于家长有没有发现和培养孩子的兴趣和特长。这件事只能由家长来做,因为学校教育面向的是所有学生,是一种基本的、公共的教育。而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潜质,培养孩子独特的兴趣和爱好,只有在家庭教育中才能实现。可惜现在,很多家长放弃了这个重要责任,而是一味追求学校的教育目标,把分数、排名看得过重,弄得孩子不堪重负。
教育的本质,需要重新回归人的价值
解放周末:从世界范围来看,您认为教育会偏向于越来越宽松,还是越来越严厉呢?
杨东平:我给你讲个故事。有一次,北大附中的校长跟我说,他们去参观英国的伊顿公学,发现那里的学生全都是上半天课。上午半天是课堂学习时间,下午是户外活动时间。整个下午,学生们全部在操场上,开展足球、橄榄球、篮球等各种各样的活动。伊顿公学的校长介绍说,体育是英国名校一个重要的招牌,也是培养学生的重要途径。北大附中的校长听完后非常感慨。没过几天,他遇到一位德国的校长,就把伊顿公学的见闻告诉了对方。没想到这位德国校长说,我们德国所有的中小学都是半天上课。
日本也是这样。我参加过一个中日高中生交流项目的评估,这个交流项目是高二的学生到对方的学校高二去学习3个月。中国学生回来说,日本的普通高中实行半天上课,下午全部是课外活动,包括花道、棋道、剑道、跆拳道等等,他们玩得可开心了。
所以我觉得,中国目前的教育面貌,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比较少见的。
解放周末:怎么改变这样的面貌?
杨东平:韩国曾经是在亚洲国家中补习教育最严重的。今年,韩国前教育部长来北京出席会议时做了一个演讲,深刻地反思了这个问题。他说,多年来,我们学校教育的目标就是要培养高材生,培养优秀学生,为祖国争取荣誉,创造业绩。但现在,我们认识到这个方向是错误的,学校教育的目标是为了让每个人能够实现自我,让每个人自信、健康、自由发展。所以,韩国现在把幸福教育作为一个重要的价值进行推广。幸福教育就是让每个人发现自己喜欢的事情,做自己喜欢的事情,也就是做最好的自己。他们把教育的价值观转移到了以人为本上来。
这是一个非常宏观的教育目标的改变。去年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表过一个研究报告,叫做《反思教育:重新定义知识、学习和教育》,也对教育做了深刻反思。报告中说,从上世纪70年代以来,我们一直把教育定义为一种经济主义的概念,叫做“人力资本投资”,认为教育是国家的一种投资,把教育纳入国家的经济发展规划。在这种理论指导下,人逐渐“消失”了,变得无足轻重。
现在,我们需要反思和改变这种发展主义、经济主义、功利主义的教育价值观。教育不仅仅是经济发展的工具,人不仅仅是发展经济的生产力,人有自己的价值、自己的个性。在新的时代,需要重新回归人的价值,重新强调教育的人文性。这是世界范围内教育价值转变的一个新趋势,希望我们能跟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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